公子牧洋

   若论整个朝堂上，兵部尚书之子甄少祥最看不惯的人某过于太傅肖老之子肖奈了。

   两人同科一个状元一个榜眼，父辈官职相当，连书院都比邻。后入朝为官，一个进了吏部一个进了刑部，年纪轻轻都爬到了正三品的官职。他和肖奈都是出色的士族公子，被拿来比较再自然不过。

   作为比较中常年被压制的一个，甄少祥自然有万般的不满。偏偏人称如松如柏的肖郎却没有什么被人记恨的自觉，他又迎娶了大同将门贝氏的小姐。

   甄少祥听闻贝家小姐艳压群芳，端的是一朵人间富贵花。他在肖奈大婚时气的又摔了两个杯子，觉得对方一辈子都会风头无限，自己只能当一个被提起只能当绿叶的陪衬。

   可世事哪能尽如他的“以为”。

   永安三十四年，肖奈被以叛国之罪判了斩决。

   皆因变法。

   大凉积贫积弱，早已无当年风光，边关战事吃紧，官僚机构繁杂而臃肿，国库赤字为了筹集军饷征收的苛捐杂税逼得农民几乎要揭竿而起，为了扭转目前的局面，肖奈上书请求变法。

   庞大的官僚机构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筛选真正干实事的官员的考成法更是触碰了不少人的利益，一时间保守党吵成一片。

   另一方占据大部分土地的各个士族不满自家土地被收回，更愤怒连世族弟子入朝为官都要被限制，纷纷启奏弹劾肖奈，称其在边关战事吃紧时还要变乱祖宗法制，简直是祸国殃民图谋不轨。眼看火越烧越大，就要烧到当年伴读的太子身上，肖奈便独自揽下了所有责任。

   圣上早已年迈，不复当年睿智，几个月被吵得请了几次太医，便罢了肖奈的官停了新法了事。

   可有些人依旧不依不挠，非说肖奈勾结了藩王，意怂恿太子篡位夺权。

   圣上宁愿错杀不远错放，只要了肖奈一人性命也未追究太子是否真的牵连其中。

   陛下的亲口圣谕，再无法更改。肖郎的一众好友于半珊远在江浙，丘总兵辽东正带兵肃清边疆，只有近在京城的大理寺少卿郝眉上书陈情可直接丢了官帽，贬谪为蓟州知州。连想为自己的伴读说几句话的太子都被被困在东宫连父亲的面都无法见到。

   好在京城本就是是非之地，肖郎斩绝之事喧哗过一阵便无人再提，毕竟大凉地大人口众多，没了肖郎也会有阮郎赵郎，百姓的记性又向来不是很好。

   算着斩绝的日子，甄少祥托了父亲打通了诏狱的门卫，自己去百花楼用食盒装了些酒菜去探望自己多年的对手。

   “没想到来看我的居然是你。”肖奈有些吃惊，他走到监栏前，脚踝上枷锁叮当作响。

   偶过之处便会有妇人投来瓜果的丰神如玉的肖郎如今依然俊朗，他身无长物，头发简单而整齐的挽了一个髻，一身囚衣之下显得有些伶仃。

   甄少祥看着眼前被放在一起从小比较到大的对手，第一次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心情，他挥手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你而立之年就官至三品，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要做扑火的飞蛾，何必。”

   肖奈牢房里唯一的凳子被让给了甄少祥，他自己坐在草塌之上，折了一根稻草梗在地上画了大凉的疆域图：“你我同朝为官，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大凉北控蒙古，西有西域，更别提女真和西藏。可国库亏空，兵饷从何而来？河南河北正在闹旱灾，颗粒无收，偏偏朝廷官员冗杂，发俸禄还发不过来更别提赈灾的银两。”他把手中的稻草扔到一旁，“你我都清楚，二十年前强盛的大凉已如过眼云烟，改革势在必行，大厦将倾，我一人的性命不算什么。”

   牢房十分阴暗，可幸好并不潮湿，方寸之地被肖奈整理的并不那么让锦衣玉食的刑部侍郎难以忍耐，他开口指责肖奈背后的势力：“改革应徐徐而为之，太子此番动作未免太大。”

   肖奈摆了摆手：“这道理谁都懂，可等不了了，辽东战事吃紧，丘永侯将军战报封封都是缺粮。除却外患，河南因饥荒已有流民组成小股叛军，并且，”肖奈放轻了声音，“圣上宝刀未老，听闻宫里的柳贵妃又有了身孕，太医说看胎型八九不离十是个皇子。”

   皇家从来没有父子只有君臣，太子过于锋芒带给当今圣上的心情恐怕不是自豪而是恐慌，太子党已自成一派，其中自己的父亲和妻族在是太子党的同时又都是权势盘根的氏族，多疑的圣上如若出手借此机会换掉太子也未尝不可能。

   “三品兵部侍郎，太傅之子，太子的伴读，大同将门贝氏的女婿，没有比我的死更有分量堵得住陛下的嘴了。”肖奈摸了摸被脚镣磨得发红的脚腕，“殿下是贤君，新法已近乎完善，试行的几个月也已经筹够了军饷撑过眼前这场战事。”他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现在只等陛下西去殿下登基，世上有没有一个肖奈其实并不重要。”

   甄少祥虽步入官场，可从未有过什么大的志向，他仕途顺遂，风光无限便已觉得满足，为了科举读过的圣贤书不过是他往上攀爬的工具，高洁的诗篇和圣人的事迹从未让他内心有过一丝动摇。

   直到今天，眼前的肖奈一身囚衣也无愧于松柏之称坐的笔挺，在破败的牢房里眉目间也有士族公子的风流，甄少祥看着他想起多年前在浙江碰到的同届科考的于半珊，于半珊那时笑着对他说：甄少祥，世人总拿你和肖郎比，可你拿什么和他比，他是贤臣，你不过是一个权臣。

   “甄氏氏族兵部尚书之子，大学士柳成的学生，正三品刑部侍郎。”甄少祥数着自己的头衔，他起身对着肖奈长揖，“待新帝登基，再施新法必会再其波澜，彼时我会上书反对，这次就让我来做那个杀鸡儆猴的人吧。”

   肖奈也起身回揖：“待到我大凉海清河晏时，还请甄兄给我烧封信来。”

   甄少祥眼眶发红，应了声好，负手而去。

   郝眉是第二个来看他的人，诏狱的看守恰好是当年柯辰的部下，难得使用恋人特权的郝眉掂了壶杏花酒大摇大摆的往里走，已经被贬官的他也不惧谁再参他一本，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诏狱里的肖奈没有一点身为囚犯的自觉，他甚至对着郝眉笑了笑：“你来了。”

郝眉劈手就要扇他巴掌，忍住了，把手里的杏花酒和两个酒盅扔到了对方手里。肖奈受用的直接盘腿坐在草垛上喝了起来。

   “当英雄的滋味不错吧。”他讥讽道。

   “不是太好，特别是听到你还因为我贬了职。”肖奈手指沾了沾杏花酒，在地上写了个“忍”字，“半珊就比你聪明，他快官至浙江布政使了。”

   于半珊是下九流商贾出身，一直是弊端的出身现在居然成了长处：“来年再推新法，江浙士族和商贾应该已经被他治的服帖了。”

   郝眉不接话，他也盘腿坐在草垛上，白色的织锦外袍马上就脏了，他看都没有看一眼：“有什么能说的么？我来给你带遗言。丘永侯身在辽东，于兄又在江浙，你眼前能见找的活人只有我了。”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肖奈从一意孤行时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时至今日居然觉得自己也是求仁得仁，平静非常。

   郝眉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既然没什么好说的，我便走了。”肖奈又饮了一杯酒，这才想起来打听外面人的情况。

   “……微微。”肖奈倒了杯杏花酒递到郝眉手里。

   “为母则刚，她怀着你的孩子活的好得很。”

   “你和柯将军……”

   “一个死囚，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罢。”郝眉见他身负枷锁嘴里说的却全不是自己，不由的不耐烦起来。他接过酒杯喝也没喝直接摔碎在地上，一撩衣摆扭头便往外走。

   肖奈垂着眼，低头饮完了自己的那杯杏花酒。

   郝眉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牢狱外，肖奈没有抬头。

   即使他知道这就是永别了。

   天色渐晚隐约下起了小雪，诏狱外有人牵着枣红马在等探友的郝眉，穿惯了铠甲的柯将军如今穿着书生的布衣，脚踏粉底乌靴，玄色的圆领袍服上绣着靛蓝宝相花暗纹，浑身带着见惯生死的肃杀。雪大了起来，郝眉站在诏狱门口有些恍惚，他深吸了一口夹杂着雪的冰冷空气，晃了晃头走向战场上的修罗。

   “述职结束后你先回蓟州，等委任状下来我随后就到。”

   “嗯。”

   “你无父无母，如今的位置全是圣上的恩赐，不结党不营私，手中的权力完全依附于皇权，你就是圣上手中最安全的利剑，可如今和我纠缠在一起，就是和江南郝氏就再也脱不开关系，你可曾后悔。”

   “未曾。”

   柯将军伸出常年在朔风中舞动刀枪粗砺的手，他抹了一把郝眉的脸：

   “莫要再哭了。”   

   永安三十五年，肖奈时年三十有三，从容赴死。

   同日，甄少祥家后山多了一座无名衣冠冢。

   永安三十七年，帝薨，新帝登基。

   新法再推。

   保守一派大学士柳成学生甄少祥带头上书抨击新法寒了开国氏族的心，新帝大怒。时甄少祥已官至正三品吏部左侍郎，他贵为甄氏士族的公子其父又是兵部尚书，反对之人未有类其权贵者，故无人再敢触龙须。新法得以推行。

   甄少祥后贬为贵州参政，他就此辞官回乡，当了八年教书先生。

   瑞祥八年，新帝大婚，大赦天下，甄少祥被召回京城，后官至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肖郎的妻子贝氏被郝眉等人辗转接到了蓟州，听闻贝氏烧光了家中圣贤之书，令子不再类其父入仕途， 后肖郎之子师从镇远将军柯辰，志学之年参加武举，一举夺魁。

  肖郎的遗腹子随了贝氏的姓，武试时甄少祥在看台上远远的望了一眼，眉目如画，颇有其父当年的风姿。

   

   瑞祥十七年，国库充盈，边塞有柯将军和丘永侯丘总兵镇守，北疆骡马集市盛行，大凉朝与游牧民族摩擦减少。

   肖郎赴死前所说的海清河晏，终于到来。

   又是一年新冬。

   甄少祥提了一壶杏花酒往自家后山的衣冠冢走去。

   他在无字碑前摆了两个酒盅。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BTW：

   政治这种高深的东西非我等鼠辈可以揣测，只能略写点毛皮。

   问：为啥肖奈非要死啊？答：因为作者让他死。

   借鉴的王安石和张居正两次变法，虽然就寥寥几个字我查资料搞了一晚上。

   看到柯将军镇守蓟州大家应该能猜出来架空历史原型是明朝，柯将军坐的就是当年戚继光戚将军坐的位置，相应的丘永侯却不是李成梁李总兵，没原型。

   相应一个八卦，戚继光非常怕老婆。   

   End.